
《小紓》
《老僑工》
林毓豪先生在自己的作品前
《遲柯頭像》
文本刊特約撰稿 林 紓
“藝術是一種精神的語言,藉著它,人們嘗試去互相溝通,去傳達自己的資訊并類化別人的經驗。所以,這與實際利益完全無關,只是為了要了解愛———其意義便是在犧牲之中,這與實用主義完全背道而馳。創造人與人精神契合的過程只有痛苦,沒有實際回饋,其極致便是犧牲。”
———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(俄羅斯藝術家)
近日,我在微博上放置父親林毓豪所做的《黃花崗自由女神像》作為我的微博頭像,并寫道:“爸爸,讓你在這里與我相遇,想你了……”有網友跟帖留言:“作為藝術家的后代是幸運的,可以從藝術作品中體現到親情的存在和生命力。”此網友所言極是。對,我很幸運也很自豪,因為我的父親是林毓豪。如果孩提時對父親的崇拜是出于少不更事的話,成年后,卻是由于逐漸理解了藝術,理解了父親,也了解了一些關于人生和生命的事情。
讓作品說話
父親說過:“有誰知道我曾活于這個塵世呢?能證實我活過的,就是我的藝術作品了;我的作品會替我說話,后人也自有公論。”父親留下的大型室外雕塑作品20余件,至今仍矗立在全國各地;還有380多座人物肖像和小型雕塑;水彩不計其數。當他勤勉堅毅的生命氣息,隨著他的離世(1997年1月2日是父親忌日),被淹沒在浩瀚的乾坤里時;在人事的煙波渺茫后,他的作品實現了他最初的念想。“讓作品說話”是藝術家最樸質和終極的追求,因為作品是作者和觀者的交流媒介。美在作者的探索和修煉中成形,又在觀賞者的理解中演化升華。人們或許并不記得或知道作品的作者,但好的作品一定能讓人們留有印象。美術之珍貴,在于其表現力、思想性、時代性,更重要的便是其不可復制性。我對藝術的理解和認知,源于父母給予我的成長氛圍和環境,更源于他們奮力讓我們站在他們的肩膀上,看得更遠更多。對父親的了解,開始時,只是由于與他在一起。看到他對藝術的熱誠;對事業的執著;對生命的尊重;對命運的抗爭。后來,我自以為翅膀硬了,飛了……當自己經歷過后,再看父親和他的作品,才明白,他確實是我的榜樣。
父親是一個硬錚錚的漢子,他的硬在他的性格中,也在他的作品里。父親的眾多作品中,都以謳歌具有堅強的生命意志和崇高信念的人們為主題。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、《鹿回頭》、《黃河英魂———冼星海》、《鑒真登岸》、《李綱》、中山市中山紀念堂《孫中山像》……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(后改名為《先驅者》)紀念了那些為革命事業和信仰而犧牲的先驅們;《鑒真登岸》為謳歌鑒真師徒東渡取經的艱辛和不屈;《黃河英魂———冼星海》為追崇音樂藝術家的民族英魂……一個藝術家的選題取向,必然受著歷史和社會背景的影響,但更重要的是他個人思想境界和精神追求等因素的訴求。父親一生以雕塑藝術作為他自我內心與外界溝通的工具,并癡迷當中,對生命和藝術,他燃燒著同等的激情和愛戀。
從雨花臺到鹿回頭
2009年的冬末,我第一次到南京。當出租車停靠在雨花臺烈士陵園門口的時候,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的群像赫然展現在眼前。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群像!它曾在父親的工作室里,從小樣到大稿;它曾出現在各種各樣的畫冊和雜志里、電視節目中……30多年的歲月,無數次的出現,都不如此刻那么真實。當我一步一步靠近它,就如一步一步靠近過往,也一步一步靠近父親。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群像對于我而言,既熟悉又陌生,因為,1977年它就出自父親的手,父親是它的原創作者,它是父親最具代表性的作品!但是30多年來,都沒有標上林毓豪的名字。我清晰地知道它是怎樣成稿的,知道父親怎樣為它跑遍江南、四川等地搜集素材,知道它是根據怎樣的藍本而有現在的造型。當我越靠近這個沒有作者名字的藝術作品,我的淚水越是不能受控制。天空陰靡,先驅者群雕四周的松柏深沉,遠處禿枝層層疊疊,如霧如煙。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群像在這里挺立了30多年,并仍將依舊,父親,你還有著遺憾否?
跑遍了雨花臺和紫金山,坐在冷冷的臺階上,想起從小就擁有的雨花石,想起父親帶回來的茴香豆和創作筆記…… 多少次,拉著他的衣角,送別他上南京的火車。我有一種隔世的仿佛,一切似在眼前,但已物是人非。
父親是1950年代的大學生,他們大多都懷有強烈的使命感,就是對藝術的極純粹的頂禮膜拜。記得我在新加坡留學期間,父親給我的信說:“你可以到外面學習和體會,但作為一個搞藝術的人,根在生養他的地方。沒有了根的營養,就只是一片浮萍了。”或許,就是這樣的心念,使父親遠離家鄉求學,學成后又不吝于回饋家鄉,頌唱家鄉。父親生于海南樂東,那是一個尚文的地方,自古人才輩出。海南三亞市的《鹿回頭》雕塑,是父親另一個具代表性的作品。在這個作品中,能看到父親在他其他作品中不常有的浪漫柔情,那是他對故鄉的情感。我曾問媽媽:“和你第一次約會,爸爸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啊?”媽媽說:“他說:‘你知道我從哪里來的嗎?我來自天涯海角,那里美得不能用言語表達!’”于是,他用自己的深情表達了故鄉,表達了這個世代流傳的故鄉的神話。
《鹿回頭》花了幾年的時間完成。我還清楚地記得,父親和三亞相關的領導和人員,走遍三亞不同的山頭為《鹿回頭》選址的情形。當時很多山頭都鮮有人跡,他們各自拿一把刀劈荊斬棘,到達不同的山頭去觀看環境。父親極為重視城市雕塑與其周圍環境的諧調關系,這是父親的城市雕塑作品中一個顯著特點,當時是很少人意識到這點。后來,《鹿回頭》雕塑開始了放大定型的工作,母親每每憶起父親的艱苦,就會淚下。她跟我說:山上就一間幾片椰子葉搭成的小草寮,父親和工人們一天十幾個小時日曬雨淋地在那工作。期間,三亞地處熱帶,父親常常是頂著高溫或強風,爬到十幾米的高處去修改、敲鑿……工人們說:他(指父親)常常忘記吃飯的時間,他不吃,我們也不敢吃,許多時候他累得只能喝幾口粥。20多年過去了,鹿回頭雕像成了景點,在晚上的霓虹燈下,如幻如影,它是三亞市的城標。但看到鹿回頭雕像身上的那些用白水泥修補的斑駁,不能不為之傷心。想起父親為藝術廢寢忘食的歲月和點滴,情緒難以平復。
活在作品中
父親給我的記憶,離不開他工作中的場景,在他短短50多年的人生歲月中,工作占去他大部分的時間。父親的雙手因為長期與石膏、雕塑泥、石頭打交道,免不了常有損傷,但當它們握著我的手時,我感覺到的不是雕塑家的力度,而是父親的溫厚和安全。
小時候,我跟父親一起在廣州東山生活;妹妹和媽媽在西村市郊。每周只有周末的一天半團聚時間。父親工作的廣州雕塑院是我兒時消磨快樂時光的地方。我算是個安靜的小孩,父親在工作,我在墻角玩我自己的。父親做雕塑時會不斷后退,以觀看其作品的大效果。他只顧著看作品,鮮少記得在后面的我,因此常常被他踩得很痛。這樣的時候,他會跟我開玩笑,逗我……父親并不太善于表達感情,當他高興了就刮刮我的鼻梁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,猶如大象把長鼻搭在小象的身上那樣呵護著。記得我要去新加坡留學前,父親說要買對好的皮鞋給我。父親不是愿意花時間閑逛的人,但他帶著我跑了好一陣子,最后挑了一對白色的皮鞋。當我凌亂地準備試鞋時,父親半蹲下來,幫我脫去腳上的鞋子,并穿上新鞋。他細心地幫我系著鞋帶,我看不到他的臉,但有股酸楚由心涌起;那時候我想到朱自清先生的《背影》。
最后一次擁抱父親,是把他的骨灰抱回家。那天下著細冷的春雨,火葬場旁邊就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,烈士墓上高高地屹立著自由女神像,我遠遠就能看見她。這個自由神像是1981年,廣州政府撥款重塑的,此任務交給了父親。父親沒有簡單地復制法國雕塑家巴托爾迪的自由女神,他為黃花崗烈士墓的自由神加入許多的本土語言。廣州的自由女神塑像是一個亞洲人的形象,美國自由女神身上原本繁復的衣飾被簡化掉,塑像具有中國女性的沉穩、倔強和堅韌氣質。巴托爾迪的自由女神,外貌設計來源于雕塑家的母親,該女神高舉火炬的右手是以雕塑家妻子的手臂為藍本。而我則是父親做的廣州自由女神塑像的模特,包括鼻梁、手的姿勢、腳的姿勢等。從1981年到父親去世,這個自由神像挺立在黃花崗烈士墓碑上16年,她還會帶著自由意志的象征意義繼續矗立著。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,在冷風中幡然回眸,又看到自由女神,她用她的目光陪伴著我送別父親的最后一程,直至車子駛離她的視線……
這許多年來,我們只一味低調地保護著父親的作品,雖困難不少,但堅信:總有一天藝術和藝術家被真正地尊重。父親離開我們多年,但我在留學美國期間,在紐約皇后區的社區圖書館里,看到了《中國藝術家名人錄》中的父親;2010年,在香港的國際藝術博覽會上,看到《收藏時代》雜志(總77期)封面上父親做的《黃花崗自由女神》;這十三年間還看到,一些悼念父親的文章在報端,一些人們的懷念;也曾有中央美院的青年教授、雕塑家跟我們說:“我是因為看到你們爸爸的雕塑畫冊,而決定學習雕塑的”;還有,新中國成立60周年全國優秀雕塑評選,父親的《南京雨花臺紀念碑》和《鹿回頭》均獲獎的消息……就這樣,和父親總有不期而遇的時候。人曰:當人們沒有忘記離世的人,那么他就仍然活著。我能知道的是,他的作品活在所有尊重和熱愛藝術的人們的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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